有一個新詞叫「喪偶式養育」,抱怨那些當父親的人,要麼忙于工作,要麼耽于玩樂,在家庭生活尤其是教養孩子上面,在和不在一個樣。照顧孩子幾乎變成了媽媽一個人背負的重擔。
作為一個家庭治療師,我也談談自己的經驗。
我們在咨詢室里接觸的家庭,一般來說,是屬于「問題」比較嚴重的家庭了(通常這些問題都表現在孩子身上)。我們通常會要求全家人一起參與咨詢。在咨詢過程中,父母雙方的表現往往就像網上的吐槽和段子一樣:
媽媽是熱情的,投入的,坐在孩子身邊,表現出強烈的關心。她是這個家庭的發言人,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她在說話,不時給爸爸一個白眼。
爸爸也配得上這個白眼。他總是坐得很遠。除非問到,否則從不主動開口,一臉「不關我事」的超然。時不時地掏出手機,不知道處理什麼軍機大事。恐怕,如果不是我要求全家參與,爸爸從一開始就不會出席。
果然,到商量下一次會談時間的時候,爸爸翻著手機:「下周一加班,周二有飯局,周三開會……再下周要去歐洲,要不就她們倆過來吧」
。言下之意:「我出錢就夠了。」「喪偶」這種比喻,并非沒有道理。
但這個比喻經常傳遞給家庭一個信息:「父親是不存在的」。這個信息對家庭(尤其對孩子)來講,是一種嚴重的誤導,既不準確,也會造成不必要的困擾。家庭治療師面對的挑戰是,如何讓家庭重新「發現」父親的存在。
是的,重點是發現,而不是「創造」。
因為——父親本來就是存在的嘛。
一種做法是,直接對家庭說:「對這個問題,媽媽的態度比較著急,爸爸的態度比較淡定,這會不會是在傳遞什麼不同的信息?」這種說法的好處是,直接跳過「父親不存在」的消極暗示,把父母雙方放置在同一個高度進行比較。爸爸的沉默并非代表他不存在,他始終存在,而且在用這種特殊的方式表態。在這個家庭里他從來都是——并且一直會是——跟媽媽同等重要的一方。
另一種做法則是對爸爸發起邀請:「媽媽的態度很著急,爸爸坐得比較遠,有沒有看到什麼不同的東西?爸爸是怎麼看待這個著急的?」其實也還是把父母放置到一個高度來展開討論,邀請爸爸提供跟媽媽看不到的角度。
而家庭(由媽媽代言)常見的反應是:
「他?他能有什麼想法?」「別問他了,他懂什麼?」「爸爸恨不得家里什麼事都不要煩他。」「他才不是淡定,他只是不關心。」
家庭會堅持無視爸爸的存在,有時候爸爸本人也會認同這一點(默默地躲在角落里,妳問他的時候,他就像個機器人一樣嗯啊兩聲)。家庭的慣性思維是:別考慮爸爸的存在了,他根本不重要。妳看吧,他什麼都不做。
然而,正如保持沉默也是在表達一種態度,什麼都不做的人,恰恰正在彰顯一種「存在」感。家庭治療師不妨接著他們的話,繼續問:「爸爸這種不作為的方式,對家庭來說意味著什麼呢?孩子怎麼看爸爸的不作為?」
要知道,保持「不作為」也是一種「作為」,堅持這麼做是有意義的:「爸爸幾十年如一日的不作為,是在用這種方式對家里表達什麼?」
重點是,假如一個家庭的態度是「別考慮爸爸的存在了」,這份態度,其實就是他們對爸爸視而不見的根源。一旦外人認同了這份態度,相當于戴上了這家自制的一副特殊眼鏡,從那里面看到的,爸爸就是一個透明人。
我拒絕戴上媽媽遞來的這副眼鏡。
而且,在我的堅持下,就可以有人摘掉眼鏡,看出爸爸的態度在家庭中也有一席之地。
或許爸爸是在表達:「事情哪有那麼嚴重,不值得每個人都撲上去」,這在某種意義上引入了一種輕松的立場,避免火上澆油。
或許爸爸是在表達:「我的意見根本得不到妳們的認可,我不如躲遠一點」,這是在暗示他對養育有不同的想法。
或許爸爸是在表達(在孩子看來):「我不喜歡妳們,妳們的生活方式我不贊成」,這種情況下,他的存在為家庭增添了一個無形的監督者。
也有可能,爸爸表達的只是:「養孩子的事我不懂,我只管好好工作,給妳們多掙錢就好」。這也是一個重要的立場,告訴這個家庭,他并不擅長情感的溝通,但他可以負責提供物質上的保障(也許在他看來,那才是支撐一個家庭的基礎)。
要堅持這樣的對話很不容易。很多時候,會被媽媽當成是「洗地」。媽媽會很委屈:明明這個男人什麼都沒做,明明都是我一個人在付出,在犧牲,為什麼妳話里話外,總還是把他跟我平起平坐?——他值得嗎?他配嗎?
我理解媽媽的委屈,但還是要堅持。
否則,像一些不懂行的咨詢師(業內戲稱為「居委會阿姨」),會站在媽媽的立場上,把矛頭對準爸爸:「真是的,看妳老婆多不容易!妳怎麼就不能多幫她一點呢?」——這種話怎麼可能有用?這只不過是變成了媽媽的外援,共同指責爸爸,強化了他「不作為」的標簽,越發把他推遠,讓他出局。
在實際工作中,我們常常看到,爸爸正是這樣被全家人一點一點推開的。
當爸爸說「下周我要出差」的時候,我會說:「那我們推遲一周,再下一周見面?」媽媽比較性急,會說:「下周就我和孩子兩個人過來吧!」
這時候不要急著答應。因為媽媽的潛台詞是:爸爸來不來都無所謂。
我會說:「不行,全家每一個人都很重要。」
在我的堅持下,爸爸說:「我用視訊遠程參與,可以嗎?」
當然可以啊!問題解決。
在外人看來,這本來是很簡單的事,只要稍微商量一下就會有辦法。但媽媽往往錯過了商量的空間,她們的習慣是順水推舟:妳忙,那妳忙去吧,反正妳也不重要。有趣的是,她們同時又在抱怨:「爸爸參與得太少了!」
只差一點點,她險些又制造了一個證據。
如果只是想抱怨男人,就告訴自己(也告訴他):他不重要,沒有也行。但如果真的想讓他多參與一點,就必須承認:他很重要,沒有他不行。
有一次,我跟一個家庭無論如何也安排不好下次見面的時間,爸爸非常忙,未來幾周排滿了會議和航班。媽媽已經死心了:「就讓他缺席這一次吧,這一次真的沒關系。」爸爸也頻頻點頭,不斷看著手表,準備結束談話。
我終于讓步了:「好吧,那下次的談話能錄音,請爸爸抽時間聽嗎?」
爸爸和媽媽都瞪大了眼睛。爸爸說:「需要嗎?」
媽媽搖頭:「錄了,他也沒時間聽。」
爸爸說:「是是,項目都排滿了……」
我說:「要不要聽,這是爸爸的選擇。但是我們這個家庭會談中的每句話,要讓爸爸有選擇要不要聽的權利。畢竟他是這個家里的一份子。」
我又對爸爸說:「這樣,至少我們就不敢在背后說妳壞話了。」
大家都笑起來。爸爸自嘲地撓頭:「她們在背后說我的壞話還少嗎……」
那段談話意外地成為了整個咨詢的分水嶺。爸爸是一個大公司的高管,每次咨詢時都在一心多用。從那一次以后,他參與得越來越積極,不能當面參加就用視訊,從來沒有缺席過。媽媽認為他不會聽的錄音,他也聽完了。
我用了什麼手段嗎?做了感人肺腑的思想教育?并沒有。我做的事很簡單。就是當媽媽認定「爸爸在不在都沒差別」的時候,我沒有聽她的。
我本人是一個爸爸,所以我壓根就不信「爸爸天生對家庭沒有興趣」那一套說法。我相信,家庭當中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合謀。如果爸爸表現得很冷淡,那不僅是爸爸本人的選擇,背后多少也體現了媽媽和孩子的意志。
所以,如何在家庭里發現父親的存在呢?
答案很簡單:只要這個家庭愿意承認,并正視「父親」的存在。
這樣寫,可能很不好看。如果這篇文章寫成《爸爸們都死到哪里去了?》,或者《永遠不要對男人寄予任何希望》,點擊和轉發率想必會高很多。然而,這就是問題所在——我們只是迎合了大家的情緒,并沒有解決問題。
「他隨便……」「他在不在,反正都一個樣。」「愛來不來……」「妳以為男人有多重要啊?」
正是這些句子,制造和維持了很多「喪偶式養育」。這就是抱怨背后的問題所在:一方面抱怨對方沒有存在感,一方面又拒絕看到對方的存在,甚至不愿意堅持讓對方留下來,反倒揮揮手送他離開。以至于我們已經分不清:究竟是他們的遠離導致她們的抱怨呢,還是她們的抱怨,導致了他們無法回歸?